陳立容 團體帶領諮商師
團體活動的尾聲,大夥兒牽起手來對自己說:「我們要平安長大喔!」在這個平凡的小小願望底下,我看見孩子們一張張稚氣的小臉、一雙雙篤定的眼神,令人佩服又感動的勇氣與韌性。
我相信,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團體活動的初次接觸,多數孩子都顯得羞澀。有的孩子不敢獨自進入教室,靠著媽媽特別送給他的愛心別針,才終於鼓足勇氣一腳踩上教室的軟墊;有的孩子安靜地坐在角落,困惑著心中所埋藏關於爸爸媽媽吵架的心事,是不是有機會可以得到幫忙;有的孩子則是全程緊黏著自己的姊姊,拉著姊姊的小手不住地落淚,因為團體裡的老師、同學全都是以前不認識的。
不同的孩子,有著不同的樣貌、不同的性格,卻都在一次討論父母衝突與家庭暴力的主題當中,彼此之間開始有了連結。只要爸爸媽媽一發生嚴重的爭吵,孩子們都希望能夠有保護媽媽的力量,此時,不論是一雙可以展翅高飛的翅膀,還是足以把自己和媽媽完全包覆起來的防護罩,都成為當下最大的渴望。然後,幾個孩子一邊揮動雙手,生動地訴說一次又一次擋在失控的爸爸面前,一次又一次為媽媽療傷、報警的經過,很心疼不過才七、八歲大的孩子,卻要用力撐起肩膀,強壓心中的不安,去承擔連大人都難以負荷的壓力與痛苦。而分享的氣氛讓原本隱忍著不敢坦露的孩子,也開始專注聆聽其他孩子的敘說,彷彿自己的心情終於可以被傳遞、被了解一般。就在那一刻,侃侃而談的、靜默不語的,所有的孩子都聚焦在他們共同的生活語言,家庭暴力不再是不能說的秘密,而是相互撫慰的生命經驗。
假如平安長大是一顆希望的種子,當團體活動進入倒數計時,從孩子們著手打造一個沒有傷害威脅、只有家人和平共處的安全堡壘起,種子似乎已經開始發芽了!十週以來,孩子們處在一個接納且允許表達的團體氛圍下,慢慢發掘、體會自己內在的能量,知道身邊有許許多多提供支持與幫助的家人、老師、社工和朋友們,不再覺得孤單的他們,明白自己有追求平安長大的機會與權利。
衷心期盼家庭暴力的風暴終將遠離,平安長大是必然的結果,而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小羊之家 劉志慧 社工
五歲的小勇,長期目睹父母之間的家庭暴力。爸爸無故懷疑媽媽外遇,限制媽媽的行動範圍,一天數十通的電話是家常便飯,只為確認媽媽是否在家,也經常對媽媽拳腳相向,再要求媽媽跪下自掌嘴巴道歉認錯。在一旁全程目睹父母衝突的小勇,一開始的目睹反應是嚎啕大哭,跟著媽媽跪地求饒,逐漸轉變為呆住無任何的反應,雖然內心感到極度害怕,但為了確保媽媽的安全,他強壓住心理的恐懼也要站在一旁「陪伴著」媽媽。
因為口腔動作協調性不佳造成構音異常,小勇說話時的音調與咬字經常需要他人多一點的耐心聆聽,然而,爸爸和同住的親友經常會刻意忽視小勇的表達,故作沒聽到,或是數落、嘲笑小勇。
一次次頻繁的暴力發生,媽媽擔心小勇的身心發展,決定獨自帶著小勇離開暴力環境展開新生活。當生活逐漸穩定,小勇卻開始出現吃紙、把物品藏起來,模仿爸爸打媽媽的動作,不斷敘說暴力發生的情境。在幼稚園,學習表現不佳,遇到緊張不安的情境時就躲入桌子下,或咬同學,掌摑同學,成為校內的頭痛人物。媽媽帶著擔心與關心,攜著小勇前來小羊之家。
見面的頭幾次,他都走在我身後默默不語,當我轉身,他也快速隨著我的背影轉向,我進入遊戲室坐下,他坐在我身後,我快速地左右轉身,他也快速地移動位置,不讓我看見他的臉龐。我表達在這裡他可以放心地做自己,接納他用這個方式和我在一起。我開始拿出玩具櫃內的動物,自顧自地玩起來,他開始從我身後漸漸移動到我身旁加入我的遊戲。
遊戲中,我發現小勇很有自己的想法,當遊戲出現挑戰的時候,他也會運用小聰明解決困難,遇到挫折也持續用不同的方法嘗試,我相信小勇是位很有能力的孩子,日常生活中他呈現出的頭痛行為是因為看到劇烈的父母衝突所以嚇壞了,他所面對的暴力環境並非是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可以處理的,所以透過讓人頭痛的行為表現對外發出呼救的訊號。
一次次通往遊戲室的途中,他仍走在我身後,我稱呼他為「影子先生」,跟他玩起影子遊戲-快快慢慢走、停。他開始發出爽朗的笑聲,緩和原先緊張焦慮的心情。進入遊戲室,他已經能夠自在地拿起想玩的玩具。
遊戲的前幾次,小勇害怕象徵著壞人的玩具恐龍,雖不願意接近,但會持續朝著它們大罵,我也展現出懼怕,跟著他一起大罵這份恐懼,他要我拿棍子把三隻大恐龍打倒,我請他陪我一起試試以棍子擊倒三隻大恐龍,幾次嘗試後,他主動拿起棍子擊倒恐龍說要擔任我們兩個之中的保護者,他用棍子象徵性地擊倒恐懼,也開始對自己的具備勇敢與勇氣產生信心,並且又再延伸用繩子捆綁、用布蓋住的方式來處理三隻大恐龍,我肯定他能夠想到方法面對原本的害怕,欣賞他從害怕到正面處理。直到現在,他能夠直接用手觸碰這三隻大恐龍,並且表示願意原諒代表壞人的恐龍。他從抗拒這份恐懼,願意嘗試處理恐懼,並且經驗自己能夠面對、控制它,他長出了自信與勇氣,我相信這個經驗也能夠幫助他面對他生活中的恐懼。
與兒童進行遊戲治療的同時,我們也密集地與媽媽討論,持續試驗適合小勇的親職教養方法,回饋小勇的成長,肯定媽媽的親職能力和關懷孩子的心,逐漸也讓媽媽對自己的親職能力產生信心。而媽媽也同時帶小勇持續進行到醫院進行語言治療,讓小勇重新建立語言表達的信心。
經過了一年多,小勇從影子先生變成小火車頭,現在當我們要走向遊戲室的途中,他跑在前面唱著歌,催促我快點跟上。媽媽說現在的小勇不再用大吼大叫,或是咬人表達內在的不安,他已能將心中的感受與想法以口語完整表達。小勇也逐漸展開自信,當遇到挫時能夠有耐心與勇氣面對挑戰。
很開心看到小勇從一個對環境築起高度防衛、害怕的模樣,轉變為活潑開朗、自在的6歲孩子。我相信因為這一路的陪伴與接納,孩子經驗到他值得被重視、傾聽,從過程中,他瞭解自己擁有的能力,更能夠自我接納而更加喜歡自己;除此之外,我更是相信媽媽為孩子打造的穩定和安全生活是復原路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小羊之家 郁佳霖 主任
志偉之所以來到我的辦公室,是因為爸媽經常劇烈的爭吵,並且會威脅把家人趕出去或以死威脅。「我們(志偉跟弟弟)才是家中真正的受害者」他肯定地說,家中的碗盤鏗鏗鏘鏘碎了一地,房間的門早就被踢壞無法關起來,電視也被砸了一個大洞,「禱告有什麼用,以前我會害怕的躲在棉被裡哭,現在早就哭不出來了,我就是眼睜睜的看他們要吵到什麼時候!」
志偉的身材瘦瘦小小的,却有著一雙靈活的大眼睛,說起話來滿是不在乎的口氣,然而他不是真的不在乎。當他的父母又開始大吵大鬧,以死相逼時,志偉會在一旁尖叫企圖阻止這鬧劇,甚至他也變成了家中的代罪羔羊,對爸媽出言不遜、滿口髒話、也對弟弟動不動就生氣打罵。
在學校,志偉沒有朋友,同學嫌他衛生習慣不好,又喜歡說髒話,且每次愛管閒事也不看看自己是誰,沒人想靠近他,若跟他說話也都是說些風涼話,甚至有些更衝動的同學,會故意趁志偉不在時,把他的書包丟在地上,破壞他的物品,就是要看志偉更生氣,看他氣瘋找人算帳時又被老師處罰。
在這樣內憂外患處境下,志偉每天都賴床遲到,最後索性裝病不去上課,這樣確實暫停了爸媽彼此間的爭吵及打架,爸媽開始聯合起來要「對付」他這個翹課的毛病,志偉不平的抗議「你們憑什麼管我」,爸媽更加地惱怒「這個孩子不打不教不行」,每天早晨都是由彼此的尖叫打罵中展開序幕,媽媽也央求我說「把這個孩子送走吧,我怕他會被我們打死」,我已經通報了兒保,但安置哪是這麼快速容易的事,每天電話響我都擔心這個家又發生什麼事,有時候我們的辦公室變成志偉無處可去的休息站,他來這邊跟我聊聊順便補個眠,有時就是坐著發呆休息,我也請他幫點忙,但這些幫助只是杯水車薪。最後我和決定為這個家庭開個家庭會議,把全家都請來,藉著志偉「出包」的這個問題,好好檢視一下家庭隱藏已久的傷口。起初的家庭會議中爸媽怪志偉,媽媽怪爸爸,爸爸也怪媽媽,志偉怪全家人,全家人都手指向外責怪他人,把心門關起來只為了自己不想再受傷,經過諮商師及社工不斷的引導及安排,讓他們漸漸可以說出自己的傷口好多好多是源自於對於其他家人「愛的渴望」,除此之外,他們對彼此仍懷抱著愛,只是因為表達的方式錯了,所以只剩期望,最後只剩失望。
半年過去了,危機風暴也似乎過去了,志偉恢復準時上課,是出自內心的自願上學,他說「我不想浪費我的時間,我想如期畢業,然後去過我想過的生活」,家庭中父母的爭吵時好時壞,但至少他學到不再因為父母帶給她的傷痛而放棄自己的人生,他開始學習要為自己著想。他拿給我看手機裡自拍的天空,是一大片很純粹的藍,「我現在喜歡上用手機拍照,雖然我很孤單,然而拍照讓我覺得我還是很有事情做,而且你不覺得我拍得很好嗎?」是啊,志偉,你就像那片天空一樣的純粹,你可以擁有未來,就看你怎麼取景,相機在你的手上,未來的鑰匙也在你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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